吳晨駿,1966年5月 出生,1989年畢業於南京東南大學動力 系。後在一家電力研究所工作,1995年辭 去公職。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和小說寫作至 今。在《人民文學》、《鐘山》、《今天》、《 大家》、《作家》、《山花》、《江南》等刊物 上發表中短篇小說三十余萬字。
﹒吳晨駿﹒
一 本 書
在第一頁上教堂起火了
牧師到處找水
翻開第二頁
鳥兒正在舔
紅潤的嘴唇
第三頁和第四頁
被先前讀的人撕掉
第五頁上有一滴
蠟燭的殘骸
第六頁告訴我
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
一個人卜卜卜敲了三下門
第七頁是一些雜亂的談話
從隔壁房間透過牆傳來
第八頁上有一個折痕
那人在此頁停頓過
沒有說明什麼原因
也許他被人殺傷
第九頁魚兒再次遊進河中
■
女人的著作
我夢裡走在你身邊,觸摸不到你
你的細手,靠近我又離去的你
我觸摸不到你的一絲頭發,你神聖的
目光
你,一個高尚而潔淨,在空氣中散去的
身影
在空氣中凝聚的女人,我們從草堆出
發
從草堆後面來到草堆前面,行走在
落滿草梗的路上,我們從橋的這頭,飛
身到橋的那邊
經過工廠,冒煙的舊房子
總共三排,我們經過陰沉沉的天空
田野,還有死去的鳥,一串死去的鼠
我夢見你和你的芳香的軀體
我若不在夢中,無法明白你和你軀體
的特征
哦,音樂,你和我在一起,又不觸及,
哦,你,一部
女人的著作所引起的無盡的傷感
■
熟悉的時刻
今天,我看到了什麼?
房間裡繚繞的煙霧
還是一台舊電視播映的
尼日利亞影片
今天,在約翰﹒列農的陪伴下
我看到了什麼?
今天,我趴在桌前,看到了什麼?
他們靈魂相見的地方
沒有女人和法國香水
沒有陽光,也沒有草叢
煙缸盛滿一個,又換一個
他們在房子的上空引吭高歌
今天,在這一刻,我看到了什麼?
一只綠色的水瓶
和一根熱水器
一只面包,和一桌面的面包屑
我看到停滯的時間,夜晚
以及之後的無數夜晚
一滴水,或一只電子鬧鐘
一本薄薄的書,一筒衛生紙
一個人長著又黑又密的胡子
今天,當熟悉的時刻靠近我
天上也沒有飛機的轟鳴
虫子們都已歇息
我該幹什麼?我看到了什麼?
當光線不再照亮面龐
就像我,只有一個在風中思考的頭顱
它說明什麼?開始還是結束?
哦,一個簡單的讀音,它充滿了學問
今天,不僅今天,我看到了什麼?
我在想什麼?我端起茶杯
又為什麼放下?
■
希 望 如 此
懷抱孔雀
懷抱一個極樂世界
在我身邊
所有重量一並消失
懷抱絕望
懷抱光禿禿的秤桿
一只驢子騎在一個人上面
懷抱這一切
統治這棟樓
從切開的窗戶看到
四個女孩
昨天我和朋友
經過她們時正駕駛著
兩輛跑車
沖上高地
懷抱它們的尾巴
懷抱它們留下的大腳印
到處可見圓形花壇
任何影子都不會落在
它們上面
銜著一只鴨蛋
展開翅膀
渡過大河
它正被一座石橋跨越
■
魯迅在上海
後來仔細想想,魯迅當年在上海
給柔石支持,與瞿秋白過從甚密
是很奇妙,我讀過柔石的文字
也欣賞瞿秋白的為人
至於魯迅,大家都知道他的偉大
文學家魯迅,早年寫過不少小說
他去過日本,回國在教育部幹過
似乎又曾與孫伏園合辦《語絲》
最近一篇文章裡介紹了他翻譯過
顯克微支等人的作品
從東北飄零到上海的蕭紅和蕭軍
也都得到過魯迅的垂愛
魯迅談起文學經歷,提到他的小說
大都在北京寫成,似乎
到上海後,他只做些雜文
魯迅故居裡,我曾看到一份
他病逝後鬱達夫拍的唁電
我喜歡鬱達夫,也熟悉他的筆跡
像孩童的一般,歪歪扭扭,當年
魯迅曾作詩,勸他不要離開上海
遷居杭州。鬱達夫,徐志摩,蕭紅
與我都有很深的淵緣
有一趟我去浙江海寧,在一處
山坡上偶遇徐志摩的墳墓
想到他那麼年輕就死了,很傷心
魯迅與徐志摩,大概沒有什麼交往
大概早先亦曾有過,一兩次見面。
據說魯迅死時,蕭軍曾撫棺
痛哭,蕭軍又叫田軍,蕭紅又叫悄吟
這些,都是我慢慢知道的
《域外小說選》是由魯迅和
周作人共同翻譯
史料記載周作人當漢奸頗為詳盡
但談及他們兄弟的關系則只一帶而過
另外,現在還流行一種說法
周作人是個散文大家
魯迅作品中很少
對周作人的評價
在初冬寒顫顫的空氣裡
陽光也不能讓人溫暖,我愛魯迅甚過
愛我自己
■
血
如果我被它燒傷
如果一只雞站在我頭部
如果它是青色就像一棵樹
走過的人就會死亡而且長大
如果它像高興的麥子呈現黃色
它此時的面容就像手掌
它有力地轉動從不停止
每當夜色降臨時它就離開我
每當我路過時他們就叫我叔叔
我的肌肉就會閃光
每當我去鄉村剃頭
我總會冒煙和斷裂
我不是漆黑之中的液體
(在一張桌子內部)
從來沒有人會享用我
我將到河邊挖出我扔掉的骨頭
■
實在的生活
有一段時間我改變午睡的習慣
去河邊讀魯迅的書
這一時期造成了我以後的失眠
對於失眠我幾乎絕望
每當河邊長滿青草
蜻蜓在河面飛動時
我總感到虛弱和困倦
一棵大柳樹向河面傾斜
中午的陽光把我拖向遠處
即使黑夜我總處在
柔弱的紙船上
隨手掐斷岸邊的一根小花
當我精力集中到某一點
花就在我手上變成一團水跡
■
高 二
新食堂在我上高二時造好
考完試我和一大幫同學去吃晚飯
夏天的傍晚空氣中充滿飢餓的氣息
班主任問一個男同學怎麼留劉海
我覺得那個家伙很討厭
高考前我把一大捆書寄給
一個在汽車上認識的人
我已經很久不摸樹皮
進入剝落的感覺之中
在深夜撬開窗戶
從地板上體會到鬆軟
半夜後天氣很涼
我只能回味已不存在的寂靜
同時我也看著月亮
我使出全部的力氣把一樣東西
扔到河面上
也沒有人從隱秘處看我
我朝著河面發愣
在強光下比如正午12點以後的一小時
我也看過史蒂文森或者誰的
《綁架》,原版和譯文我都看過
是從舊書店買的
書中有一些人的對話
我以為這就是文學
■
身 體 前 傾
他惡心地想,草已經長高了
他握住手指
使勁向外拔,看著遍地的草
狗跑過窗櫺趴在草上
他忍住快要迸出的肺血
草都已經茂盛了,映出光芒
它們不是牧草,它們是一些老婦
它們從出生到熄滅
已經變成了打火機,他玩弄著它
扔到空中,“叭”,竄起火苗
草中已經充滿了間隙
兒子穿著漂亮的衣服,他不是兒子
他忍住兒子帶來的疼痛,想著妻子
妻子也已經長得豐滿,就像這些灰狗
在草上舔地皮,兒子也已長大
他從男人轉化為樹,再也不能轉化為
草
■
我和洗腳的女人
大片的草搖滾著
翻著波浪,女人
向腳盆裡倒了些
熱水,我又看見
大片的草中,站起
一只駱駝,一條毛巾
掉進腳盆,女人
舒服地洗著腳,大片的
草,從我眼前消失
只剩下一顆夕陽,一團
濕氣,蒙上了女人
和我的眼鏡
我摘下眼鏡,流出了
淚水,一陣辛酸
我和女人走在草原上
我忽然湧起的
那陣辛酸
大片的草覆蓋了我、女人
站著的我和
洗腳的女人
像音樂的刀子
割著我胸前的皮膚
女人身上,落滿
飛機駛過時振落的
蛛網
■
﹒吳晨駿﹒
旅 途
小店黑老板從櫃台後伸出好奇的目
光,在買煙的馬吉身上掃來掃去。這人穿
一件不太幹淨的圓領老頭衫,頭發蓬亂,
像走了一天的山路。他可能是縣裡下來的
幹部,也可能是過路的。“住在老楊家嗎?--
我家也可以住的,比他家要便宜嚇。幾時
走?”黑老板自言自語,繼而又訓斥在櫃台
旁探頭探腦的小孩,“死進去,你個小蝦子。”
馬吉出現在小店以來只說了一句話,關於
香煙的牌子,甚至連這句話也沒說清楚,
嘴裡哼了一聲。他接過香煙,迫不急待地
點上一根,走出小店。黑老板搖搖頭,“你
個小蝦子,還不死進去。”小孩的臟臉上露
出僵硬的笑容。
馬吉走下小店門前的土坡時,黑老
板對小孩的叫喊聲也從背後追上了他。他
繼續沿一條兩邊長著竹子和榆樹的小路,
匆匆行走。牛糞和狗糞的氣味迎面撲來。
越過名叫富貴莊的村子,在灰暗的天幕上,
布滿綿延不絕的山影。農舍中的燈火,增
添了暮色的濃重。經過籬笆圍著的菜地和
一只糞坑,在大狗的吠聲中,馬吉推開一
間草屋的門。草屋和豬圈相鄰,在正屋的
側面。不知這家人是否姓楊--黑老板說的
那個老楊。這一夜,馬吉在凹凸不平的床
板上睡得很難受。剛躺下時他遭到無數只
蚊子的襲擊,他帶來的蚊香一點也不管用。
而睡著後,他又接連做了兩個噩夢,在這
兩個夢之間,他去了一趟戶外,站在朦朧
的月光中往菜地裡撒尿。
前一個夢中,他用手槍瞄準了一個
裹著棉襖的孩子,“砰”的一響,孩子在槍
聲中倒退了幾步,仍朝他走來。他又開了
一槍,還是不能打死那孩子。他撒完尿重
新入睡後做的夢,則是在公園的門口。他
和朋友們在公園的鐵門前攔住一輛出租車。
臨上車前,他記起有個朋友還坐在街邊的
長椅上。天陰沉沉的,似乎在積蓄著雨水。
從出租車邊看去,長椅上的朋友背影發白。
那朋友要被人害死呢,夢中的馬吉扶住半
開的車門想。果然,他看到長椅上多了一
個發白的背影,一個殺手,和那朋友並排
坐著。殺手輕輕地推倒了那朋友--現在是
一具屍體,因為殺手的匕首已悄無聲息地
捅進那朋友的軟肋。殺手拖著屍體,塞進
長椅下的空檔。那倒是掩藏屍體的妙法,
馬吉想。
早晨,被噩夢和蚊子折磨了一夜的
他,走出草屋,站在豬圈旁,清了清嗓子,
伸了個懶腰。昨晚灰色的山影在晨光中披
掛著綠色的草木。小店黑老板背著手,從
村頭走來。他老遠就向馬吉喊,“你早啊。”
待走近了之後,他低聲說,“住我家去,行
嗎?我家的條件很好嚇。”見馬吉沒反應,
黑老板怏怏地離去了。這人來富貴莊幹什
麼?他的神色不太對頭,肯定不會是縣裡
下來的幹部。來玩的?他怎麼會獨個出來
玩?這時,正屋的門“吱呀”朝裡打開,這
家的女主人捧著一只木盆沖出門檻,喘著
氣,昂著頭,一口氣把木盆端到豬圈旁邊。
滿滿一盆飼料被掀在豬圈的食槽裡。她抬
起憋得通紅的臉,斜看著馬吉,“呵,”她
幹笑道。“呵,”馬吉也對她幹笑。“嘍爾,
嘍爾,嘍爾,”女主人召喚豬圈地上的豬,
並用木棍在食槽裡攪拌。
在房東家吃了一碗稀飯,馬吉咀嚼
著嘴裡的蘿卜渣,經過菜地邊一小截倒塌
的籬笆,來到村子中的小路上。他沒有目
標地東張西望,偶爾他站在一棵榆樹下,
研究著千瘡百孔的樹皮,而另一時刻,他
愣愣地注視村子邊緣一片剛插完秧苗的稻
田。是否換個人家住呢?草屋裡的蚊子確
實太兇了。馬吉盯著村頭坡子上的小店,
兩個笨拙的石灰字“小店”刷在小店的山
牆上。但小店的客房也不見得有多舒服啊,
黑老板的殷勤只是為了賺錢而已。隨著上
午時間的流逝,地面氣溫不斷升高,馬吉
皮膚上沁出了一層細汗。他在村口的榆樹
蔭裡停下腳步,目送一直通向山那邊的小
路。路邊,成壟的豌豆接受著陽光的照射。
“嗨,嗨,”農婦挑著水桶,從
村子裡走來,越走越近。到馬吉站的樹蔭
下時,她把蒙在頭上的毛巾扯下,原來是
女房東。女房東也看見了他,朝他笑,臉像
榆樹皮似地裂開了。她在他腳邊擱下擔子,
用毛巾擦去脖子裡的汗水。“我們這地方
落後嚇,”她自嘲地說。“風景蠻好,”馬吉
說。她把毛巾搭在頭發上,“外地人都這
麼說的。我們從小就住這兒,看慣了。”“
是啊,你們從小……,”馬吉說。“我還得去
田裡,”女房東挑起擔子,“哪天叫我家死
鬼帶你到村子旁邊轉轉。”“不用,我能……,”
馬吉說。女房東放開腳步,走進明亮的豌
豆田裡。扁擔在她肩上擺動,她臀部鼓脹,
過著農民的生活,除了農忙時節,平時沒
有大不了的事情,倒也不錯啊。空氣中飄
過陣陣莊稼的莖葉蒸發出來的氣味,喜鵲
在榆樹上面亂叫。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日於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