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九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伊可、祥子

史 東

聖 誕 前 夜

謹以此文獻 給我在古巴不幸去世的大學同學周舒

  從長江北岸吹來的風把這個城市的 道路邊的法國梧桐樹葉吹得到處都是,有 的打著旋在我的腳邊聚集起來,舖成一幅 圖,象一張漲紅的臉,睜著難看的眼睛,閉 著它們的嘴,好象對這個冬天極不滿意。

  這是一九九五年聖誕節的前一天, 我還是一名學英語的男生。與同班的一位 女生剛說過:“如果這樣,我們就結束吧。”“pea ce”(和平)是我們學英語的人道別的時 候說的話。其實這也沒什麼浪漫的。分手 就是分手,留下的是痛苦,不是什麼永遠 的回憶。

  風穿過我的衣領時,我打了個咧欠, 這可是聖誕節前夜,不管我信不信基督, 我也應該找個機會狂歡一下,發泄一下, 我要慶祝解脫。我想我應該去吃大餐,聖 誕大餐。

  可是要一個人去吃,這可不行。找 個家伙陪我一下。我跑到宿舍,只有一個 室友在屋裡放大了錄音機的聲音正在聽搖 滾“What’s love gotto do with it……”( 與愛何幹……)。“喂,哥們,一塊吃飯去。”
  “什麼?”
  “聖誕快樂!”
  “啊,這麼回事呀。”
  “我請你吃西餐。”
  “謝謝,今天有人請我去吃自助。”
  “誰啊?現在妞兒也請起爺們兒了?”
  “啊,印尼的那個,到金陵協合神學院 去。”
  “原來是外事活動啊。”
  “你知道金陵神學院嗎?怎麼去?”
  “打的唄。你說我穿老大的這件黑大衣, 還是穿老四的白風衣?”
  “還挺臭美。我不管你了。”

  出了亂哄哄的宿舍樓,剛抬頭。女 主角出現了。我想女主角總是應該在這個 時候出現的。她提著一個紅色保溫瓶走過 來。
  “這時打水呀?”
  “Hi,Stone。”(我的英文名)
  “來,我幫你打。”
  “怎麼有這份好心?”
  “沒事唄。”
  “謝謝你哦。”
  “你吃過飯了?”
  “沒呢。先把水打了。”
  “哦……,你有沒有想過今天是Christmas  Eve,聖誕節前夜?”

  “是啊,我知道,祝你聖誕快樂!”
  “我是說,你不是沒吃飯嗎?……我想請 你吃飯,是聖誕大餐。”
  “那太好了。到哪兒?”
  “黑貓。”
  “我最討厭黑貓了。老師說西方人認為 黑貓是不祥的。”
  “這家餐館的老板可能沒聽你們老師 上過課。不過我可以保証那裡的西餐是正 宗的。”
  “好吧,反正你請客。我要換件衣服。 你在這兒等我吧。”說話的時候我們已經 提著熱水,來到女生四舍了。

  我真沒想到會這麼容易地請到一位 漂亮的女孩。她是我們系下面一級的學妹。 接新生的那天,我一眼望見這位女孩便對 負責接待的哥們兒說:“這妞,我包了。” 於是我吸拉著拖鞋,拎著小女孩的小包, 帶著她的媽媽去辦手續去了。
  “你是南京人?”
  “你怎麼知道?”
  “我看你穿的這身校服猜的。”
  南京中學生穿的校服樣式和日本中學 生差不多,也不知道他們幹嘛不和日本人 劃清界線。

  我愣了一下之後便飛快跑回宿舍, 我現在要做的是把自己弄得象個紳士。先 是把大衣給扔在床上。想換襯衣,可又覺 得太正式了。便把衣領塞到毛衣裡面,套 上西服。對著鏡子看了看,還算得上位紳 士吧。接著又打開抽屜拿了一個聖誕老人 蠟燭。
  “喂,你這是幹嘛?”
  “泡上妞了。”

  我也沒顧上他還要說什麼,便下了 樓,沖到女生四舍門前鎮定自若地站住了。 站在女生宿舍前的感覺按我們一位成績特 別棒的男士的話說是“有辱人格”。這位老 兄現在有沒有女朋友我不知道,但他確實 在大學就沒談一個,盡管自以為是戀愛院 士。不過我可從來沒想過站在女生樓下會 有這麼大的罪過,五分鐘很快從我的表上 跑掉了。“走了?”我心裡正想著,小女孩 下來了。不錯,很正點。一件暗紅色的棉襖, 屬於休閑裝吧,反正下身的褲子是蘇格蘭 小方格。很有味道。不過沒化妝,我挺討厭 那些一化妝就認不出來的女生。

  天早已黑了下來,校園裡的許多教 室裡已經擠滿了那些不知聖誕節有什麼過 頭的理工科學生。他們裹著軍大衣,窩在 空氣極端污穢的教室中為即將到來的期終 考試而辛苦地背書、做題。還是文科生舒 服。這時沒人知道,也沒人願意知道有兩 個人溜出校門去享用所謂的“聖誕大餐”。

  出了校門,我感到輕鬆了許多。冬 日的街市並不熱鬧,三兩個騎車人匆匆而 過時也看不到他們的面孔,都戴著口罩呢。 我裝著很深沉的樣子,規規矩矩地以一條 直線向前走著。小女孩卻象剛從牢籠裡逃 出來一樣,興奮地繞著一棵棵下半身塗著 白色塗料的行道樹穿行。
  “你說,我們哪個老師最可惡?”
  “大概是教你們精讀的那位吧。”
  “才不呢,是教語法的。”
  “小寧?”(我們宿舍對這樣的稱呼有 一個典故,不過這不足與外人道)
  “說對了,加十分。”
  “教語法嘛,你不能指望他能給你們上 課時帶去美國的大蘋果嘍。”
  “這家伙,壞死了,昨天對我們說:‘這 次期終考試要抓三分之二的人不及格。’”
  “這樣的老師就叫沒水平。”

  這裡的冬天總是讓人感到有種不寒 而栗的感覺。我也有些擔心我的考試了。 不過今天是聖誕節,又有美女作伴,去他 考試的吧。低頭這會兒,看見眼前的路已 經被翻開來了。這條路正在進行拓寬改造, 迎接全國城市運動會。我牽住女孩的手說, 前面亮燈的那塊就是我們要吃飯的地方。 她疑惑地望著我說,“非得從這兒過嗎?”
  “沒別的路了。”
  “這兒叫什麼路呀?”
  “市農村。”
  “有這麼怪的名字?”
  “還南京人呢,南京地名都記不住。當 然了,這兒不叫市農村,可真有地兒叫市 農村的,哪天我帶你去轉轉?”

  這個城市的地都是以前秦淮河水沖 擊形成的,這好象是我們哪位老師說過的。 挖掘機把原來的街道挖出很深的坑,意思 是要埋下所有的東西,兼能把城市的污水 從這原本是河的地方排出去。

  “這兒能走嗎?”
  “不就是一塊跳板嗎?小時候我特愛上 跳板,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在女孩子面前, 這點本事也是吹噓的本錢。我抓緊了她的 手生怕她跑了一般,三步並做兩步,我們 就過了馬路。其實,這裡的人們出入不都 是這般地習以為常嗎?可我還是忍不住要 教訓一下總是問我“可不可以不從這兒走” 的家伙。“瞧瞧,這麼容易。”

  “Black Cat Cafe”(黑貓餐 館),一塊燈箱上除了這幾個英文字之外 還有一只長著長長尾巴的黑貓。昏黃的燈 光中,有幾個老外進出。女孩的臉被窗子 裡射出的白熾燈的黃光照得有些發紅,呼 出的空氣又是那樣地白,她把兩只手合起 來放在嘴邊,縮了縮脖子。我想把這時的 她用相機拍下來,背景就是小餐館本色的 水泥牆,木制的窗子,和裡面雜亂的人頭。 有點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可愛勁。

  我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走進餐館, 這裡面已經坐著許多進餐的人,並沒有什 麼人對我們說“歡迎光臨!”,一切都很隨 意,周圍的人似乎象沒有發現有人進來一 樣,仍然在照常地喝著酒聊著天,只是欠 欠身,讓出一點寬度讓我們先後通過。我 走到吧台前問道:“還有座嗎?”
  “裡面的客人剛走。”

  我躬身進了一道小門,裡面擺著四 張左右的桌子,都是一色的木本色小桌。 牆上的裝飾有些特別,正對我的是一面展 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五星紅旗,特 別鮮艷奪目。兩邊牆上掛著幾個木鳥籠, 實際上是木制燈罩。天花板上是一大塊毯 子,從中間垂下來。

  “我還從沒到過這樣的館子吃飯呢, 真有品味。你怎麼知道這兒的?”
  “這麼有名的地方都不知道,還南京人 呢!”我又一次揶揄了她。
  “那我就是鄉下人好。”她有些生氣。
  “其實我是跟老外來才知道的。這兒做 的菜正宗還很便宜,留學生特別愛到這兒 來吃飯。”說話間我拉開一張凳子,讓她坐 下去。我換到對面,把西裝脫下來,掛到牆 上的釘子上。屋裡有空調挺暖和的,還有 音樂,今天的音樂是瑪麗亞﹒凱麗的聖誕 節專輯“Merry Christmas”。就這麼 一張碟子翻來復去地播放,倒也不惹人嫌, 畢竟這是一種情調音樂沒有太多的起伏, 在聖誕節前夜做背景音樂實在是再好不過 了。

  坐下之後,一位大嫂過來遞過菜單 便離開了。我把菜單遞給女孩說:“我可請 不起你吃什麼牛柳,法蘭西大菜,不過漢 堡、比薩可以隨便點。”
  “哼,我要讓你破產。”
  “好吧,你愛吃什麼就點什麼吧。”

  “喝點什麼?”
  “你喝什麼?”
  “我在這兒一般喝白水。”
  “開什麼玩笑,這樣的館子給你白水喝?”
  “可不,小姐,兩杯白水。”
  大嫂從冰櫃裡取出一個特別土的那種 白色塑料壺,兩個玻璃杯,給我們倒上了。 等大嫂一走,女孩做了個鬼臉,“還真有白 開水喝啊。”
  “這可不一樣,是冰的。唉,其實我一 向是喜歡喝啤酒的,可一想到你不會跟我 喝啤酒,我就沒這打算了。”
  “那你自己要一瓶啤酒好了。”
  “算了,聽得出這是什麼歌嗎?”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 l iscalm…”女孩的聲音甜美,可是沒 有瑪麗亞﹒凱麗的那份性感。我不知道她 是否懂什麼叫性感。

  “算你會唱,我挺喜歡瑪麗亞﹒凱麗 的這種演繹方式的。”
  “我們把這燈關了吧?”
  “幹嘛?”
  “把這個點上,”我把聖誕老人形的蠟 燭拿了出來,把它放在桌子上。
  “這麼好看,燒了怪可惜的。”
  “沒關系,我還有,這是我上個月勞動 的成果。我和小楊上街跑了一個月,賣出 去大概五千多元的聖誕節禮品和裝飾品。 這種蠟燭最好賣了,我特意留了幾個,待 會兒再送你一個。”

  燭光把她的臉照得更加清純秀麗了, 我這時有一種極大的滿足感。男人有時是 不是也很容易滿足。她把手合起來立在嘴 邊,問我:“吃什麼?”
  “還吃什麼?我覺得這樣坐著真好。秀 色可餐喲。”
  “瞧你美的。我要意大利面條,Spaghetti 。”
  “肉醬意粉,是吧。”
  “對。”
  “我要二分之一個芝加哥比薩餅。再要 一份水果沙拉,一份鄉下濃湯,還有你要 點什麼點心或甜食。”
  “我看看,有冰淇淋,我要冰淇淋。”
  “冬天吃冰淇淋,不錯,有點反叛的味 道。”

  我們身邊的客人有走了的,也有又 來的,有外國人,有中國人,每個人都在說 著他們自己的事。我把頭扭向窗外,聖誕 前夜,外面什麼也沒有。也許在繁華的街 市上人們正在熱鬧地慶祝這個很多人並不 感興趣的外國節日,也許有許多人正湧向 教堂,也許有許多人正在唱卡拉 OK,也許 有許多人正在……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要是把肚子吃壞了,你媽會 找我麻煩嗎?”
  “那是當然,要你賠。”
  “怎麼賠?”
  “到中心大酒店(南京的四星級酒店, 有著名的多瑙河西餐館),請我再吃一頓。”
  “那種擺譜的地方,我不去。”

  “邁克,聖誕快樂。”我站起身來和 一位黑人打招呼。
  “你好嗎?”
  “不錯,你怎麼不去參加晚會?”
  “還早呢,我和女朋友來吃飯。”
  一個漂亮的中國女孩沖著我抿了一下 紅紅的嘴,什麼然一笑來著?不錯,長得挺 不錯的。
  “今晚到南師大和我們一塊玩,好嗎?”
  “謝謝。”
  Mike是我的一位非洲朋友,人還算不 錯吧,就是有些油,據我所知他找了大概 有一個排的中國女孩,反正他有的是錢。

  “怎麼樣?吃完飯,我們到南師大跳 舞去。”
  “不,我要回宿舍。那人你是怎麼認識 的?”
  “我也不知道。”
  “開什麼玩笑?”
  “大概是那次到留學生樓碰到認識的 吧,我真記不起怎麼就有這麼一個朋友的。”
  “你就是這樣交朋友的嗎?”
  “這要看交什麼朋友了,象認識你,我 就覺得那個過程是不會忘記的。”
  “還說呢,我媽後來跟我說大學生怎麼 這麼隨便,穿著拖鞋滿校園裡跑。”
  “哦,其實那天我並沒有接新生任務的, 只是路過時發現你長得漂亮,便自告奮勇 了。不過我這人還是非常講文明、講禮貌 的。”
  “算了吧,虛偽。”

  女孩的飯量挺大,一大盤子的意粉 讓她全部消滅了,我還喂了她一口比薩餅。 “你這樣吃,要把我吃破產的。”
  “偏要吃。”
  “好了,下次我請你吃法式紅酒雞。開 香檳,怎麼樣?”
  “好啊,再叫上幾個人。”
  “那不行,我這人一向不和太多的人一 塊吃飯。”我對她的這種對我的想法一點 不配合的話可是有點不高興。
  吃完飯時,旁邊站著位法國人,抱著一 本書,顯然是在等我們的桌子,我望了他 一眼,心想:“得,咱發揚一下風格,走吧。”
  女孩沖我笑了。她替我摘下牆上的衣 服,“哇,太溫柔了。”我忍不住,脫口而 出。“瞧把你美的。”

  從暖色調的屋子裡一下走出來,我 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真冷。“去哪兒?”
  “回學校。”
  “要回,你自己回去吧。我可不去。”
  “那你要幹嗎?”
  “我們為什麼不去找個地方去坐坐呢?”
  “到哪兒?”
  “對面。”
  “對面是哪兒?”
  “來吧。”
  “到哪兒?”
  “就是叫‘來吧’的酒吧。”

  又一次從跳板上過去,橫穿馬路, 我們坐進了“來吧”。這裡與一般酒吧沒 有太大的不同,光線要亮一點,因為許多 留學生是在這裡學習的,這裡的顧客大多 是留學生,也有象我這樣附庸風雅的,有 點對外國生活感興趣的中國人。我第一次 到這兒來就是和我的“語言交換學習伙伴” 在這裡互相學習。電視裡放著香港的衛星 電視Star Plus。我們找了一個角落, 坐定之後要了兩杯速溶咖啡。
  “聊點什麼?”
  “最近看了什麼電影?”
  “《藍色情挑》”
  “Bleu。”(法語:藍色)
  “我學會了不少法語,象‘你好’‘打攪’ 等等。”
  “你說我二外選什麼好?”
  “德語。”
  “為什麼?”
  “因為德語老師好說話,容易過關,法 語老師太正兒八經了。”
  ……

  “我還是要回學校去,現在幾點了?”
  “還早,大概九點吧。”
  “我跟你說我們十點四十關門哦。”
  “誤不了你的事。”
  “不過明天可是星期天,你難道還有什 麼事嗎?”
  “得了,我不跟你講了,反正你得讓我 回去,否則凍死在外面你要負責。”
  “行,沒問題。”

  我們在明亮的酒巴裡聊了許多音樂、 電影、等等話題,最後我還是提議出去走 走。“這麼冷的天,我可不願意凍死在街上。”
  “那你就在這兒坐吧,我可要走了。”
  “那你走吧。”
  我二話沒說,站起來就走,臨要起步, 我回頭看了一下她,她坐著沒動,“我走了。”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我走到門口,想回頭,可沒回頭,因為 這時正好有幾個老外推門進來,我差點讓 他們給撞著。正惱著,便也沒顧及那位小 姐,徑直出去了。出了門,我拐進旁邊的小 舖裡,在酒吧門口的台階上還坐著幾個白 種人正喝著啤酒,侃大山。我買了包白“駱 駝”香煙。女孩就開門追了出來。“好呀, 你真敢扔下我不管呀。”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吃也吃完了,喝 也喝完了,聊天嘛,也聊完了,各自回家唄。” 我拿出那只仿冒的吉波打火機,“嗒” 一聲把煙點上了。“要我送你嗎?”
  “你以為你是牛仔?”
  “不是,也不敢。”

  我又摟住了她的腰。街燈泛著發黃 的顏色,行走在這條正在動手術的街上, 真有點回到三十年代的感覺。“你有沒有 覺得,以前的人活得比我們這一代快
活?”
  “那時的人們呀,娛樂活動較少,情愛 是他們的主要生活內容。”
  “對,我就覺得我們要是把時光倒轉幾 十年,該會有多好。”
  “你會不會愛我。”
  “我沒說過我愛你嗎?”
  “沒有!”
  “我愛你。”
  “直到……”
  “永遠!”
  我扔掉手中的煙。一把把女孩抱起來,“ 你叫我什麼來著?”
  “Stone。”
  “汪!我愛你。”

  “‘有一個字眼被人們用濫。……’”
  “得了,我從不背詩。你說的是愛,對 嗎?”
  “我不知道。”她調皮地笑了,一下飛 跑出去,我也撒腿追了上去。原來電影裡 的情形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的。來個 慢動作,我夸張地在後面大叫“我……要…… 抓……著……你……了……”她轉臉看著我的樣 子,笑彎了腰。

  我把手腕抬起來說:“現在是北京 時間二十三點整,也就是說,小姐,你回不 去了。”沉默。她顯然有些不知所措,我也 有些欺騙了良家婦女的內疚感。這時有人 叫我:“老二。”救星來了!我的反應是對 的。我們宿舍的老五和老六不知從哪兒鑽 出來了。老六就是去吃自助的那位。
  “自助吃的怎麼樣?”
  “嗨,這事我慢慢跟你說,挺好玩的。 我打的到金陵協合神學院,看門的看我穿 著這身老四的白衣,感覺有點‘潮’,以為 我是留學生,便讓我上樓了,事實上這個 餐會是不讓其它中國學生參加的。”
  “小子真有你的,混了頓飯吃。”
  “別說得那麼俗,好不好,咱哥們是去 體驗了一下外交官的滋味。我進去和那印 尼的沒說兩句話,你猜我遇見誰了?”
  “誰?”
  “夏洛特。”
  “那老太太。”
  “老太太特高興見到我,還把我引見給 一幫美國人,那裡面,說是國際聚會,其實 也是各堆人分開來的,亞洲人和亞洲人在 一塊兒,非洲人和非洲人在一塊兒,美國 人自已也有一塊。我和他們聊了半天。回 宿舍遇見小楊(老五),我們想想沒事就跑 出來,一塊去跳舞。”
  “是南師大嗎?”
  “你知道?”
  “啊,我們這不準備去嗎?是吧?”我把 頭轉向汪。
  汪不好意思地點了一下頭。
  小楊說:“我也帶了位女士,”我這時 才發現還有位小姐抱著一捧花,我估摸著 這是老六從餐會上偷出來的,“她是南師 大音樂系的。”
  “鋼琴女孩,走吧。”

  當我們到了南師大的留學生食堂時, 這裡還只有幾個組織這個Party的黑人 在調音,我們坐了坐又跑出去了。幾個人 坐在停在路邊的自行車上,又聊了起來。
  “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系九三的汪小姐。 南京人。芳齡,不知道。”
  “這位是南師大音樂系的靜嫻,你是練 聲樂的,是吧。無錫人。”
  “哥幾個自我介紹一下。”
  我們當中的老四來自福建農村,剛進 校的時候,他自稱見著女孩子就會臉紅。 其實他家裡還有一個童養媳可憐巴巴地只 能當他的姐姐了。當初他可是我們一幫人 開玩笑的對象,我們宿舍的許多典故都是 出自小楊。不過現在的小楊早已不是當初 的小楊了,所謂此小楊非彼小楊(這也是 一個典故)。他後來的經歷更讓我們大驚, 這是後話,不提了。他自已說:“我嘛是老 五,福建三明人。”
  “老六,青海人。”
  “你們知道青海人管小孩叫什麼?比方 說我們老六叫小寧。”
  “那字我不認識,但我好象見過那字。 我們系的到西藏採風匯報時有一句好象提 到過。”
  “尕寧。”
  “哈哈,尕寧。我以後就叫你尕寧好了。” 南師的女孩子象發現了新大陸一般。
  “你要叫沒關系,下次你和我們在一塊 可得喝白酒。這樣的暱稱可不是白叫的。”
  “看著我幹嗎?誰都認識我,不是嗎?” 我轉了個圈。

  剛轉過頭來,我就悄悄地對老六說,“ 印尼的來了。”
  這時幾個印尼女孩從出租車裡鑽了出 來,不過沒看見我們,他們是在我們學校 學漢語的華僑。有幾個長得挺漂亮的,這 幾天一直是我們夜談的對象。老六更是與 其中的一位過往較密。
  我們跟著印尼人進了餐廳,這時的餐 廳裡已經坐下不少人了,黑人很多,他們 互相攀談著,有的我們也認識,便也互相 打著招呼。我看他們每個人手上都已經拿 上了啤酒,便招呼哥兒幾個一塊去買啤酒。 每人一瓶青島,盡管還有較便宜的中德, 可是為了祖國的榮譽,我們選擇青島。賣 啤酒的是一幫非洲留學生,他們顯然很會 做生意,除了啤酒、可口可樂等飲料外,還 出售蠟燭,也就是我們平時躲在蚊帳裡用 的那種白蠟燭。這顯然是為了後面的活動 配合著賣的。我們每人手上也多了一支蠟 燭。我這時向兩位女同胞介紹喝酒時打招 呼的國際禮儀──用手握住瓶身,用瓶頸去 撞擊對方的瓶頸,左一下、右一下,然後用 瓶身前後點擊一下對方的瓶身就可以了, 幾個回合,我們的女同胞就速成了。
  這時我看見有個穿軍大衣的人進來, 買了啤酒之後就把大衣脫下來交給賣啤酒 的非洲留學生了。這時你再看這人,身著 黑色夜禮服,──露胸長裙。我對汪輕輕耳 語說:“你認識那個穿黑色晚禮服的女人 嗎?”汪從包裡取出眼鏡,“這是我們外教, 露西。”我說:“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然 後我用拿著啤酒的手向她的手碰了一下,“ 天,她要知道我也喝啤酒會怎麼想?”
  “她大冬天的穿晚禮服,你怎麼想?”
  汪說:“我就這樣按照國際慣例行事?”
  “我陪你去,我也想結識一下你這位老 師,我聽說她是哈佛的經濟學碩士。見識 見識。”
  我們倆便一塊兒向露西走去,走到跟 前,汪說:“Merry 
Christmas。”
  老外高興地叫起來,“汪,真高興見到 你!”我見她們並沒有要碰瓶子的意思,便 也上前問了一聲好,便拿起瓶子來碰露西 的瓶子,可是露西的功夫顯然要比汪的速 成功夫差許多。我們好象不怎麼合拍。露 西卻執著地就認為我是汪的男朋友,甚至 在她要離開中國的時候還在關心地問汪與 我的關系進展如何。

  晚會終於開始了,沒有什麼主持人 的話語,只有的是一曲又一曲的舞曲,有 雷蓋樂,Techno,節奏布魯斯,迪斯科, 搖滾樂等等,我這時不停地向音樂系學聲 樂的女孩賣弄我懂的那些不同類型的外國 音樂,女孩子一臉的祟敬。我的虛榮心得 到了極大的滿足。和別的系的女孩在一起 的時候,外語系的男生才真正得到一種無 以倫比的虛榮心的滿足。我們宿舍的老大 出去跟人家中文系的女生在一起的時候, 總是詩興大發,有一次他大聲朗誦了一聲 詩:“Shall I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are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 ate/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 g 
buds of may…”然後為那位可憐的小 姐翻譯過來說:“我能把君比作夏日的陽 光嗎?/你比它更溫柔更可愛。/狂風把五 月的花朵打成零落葉片
……,這首詩是我專為你而做的英文十四 行詩,你懂十四行詩嗎?”
  中文系的女生縱然知道有十四行詩這 樣的詩體,也知道英國有位大文豪叫莎士 比亞,但她卻斷不會知道我們老大有膽把 莎翁的詩給盜用了。後來我說:“現在女人 的智慧也太……怎麼說呢?難道說她真的不 知道南京的夏天有多熱,五月的花兒會受 西北風或是台風襲擊嗎?”老大不屑地說:“ 不合邏輯才是詩人性格,人家還喜歡得不 得了呢?”

  跳舞時我們的動作顯然要笨拙很多, 老五跳了幾下跑到一邊去和幾個小姐聊天 去了。那幾個人都是中國人,說著極糟的 英語。老五假稱自己是日本人。把那幾個 小妞逗得可以。

  這時我感到有些內急,可我怎麼也 找不到衛生間,我跑到門口,這裡站著一 大幫不怕冷的老外。我看有位白種人抖擻 著走過來,我就估計他剛才和我一樣地有 同樣的情況。我便上去打聽,我說得有些 好聽,哪兒有洗手間,他聽了一下搖了搖 頭;我又說哪兒有廁所,看樣子他好象明 白了,順手一指,我就跟著他手指的方向, 一溜小跑,剛過去就差點在黑暗中碰著一 個人,那人正在低著頭拉褲子拉鏈。我Sorry 了一聲之後才發現,所謂的廁所就是背亮 的牆根。這裡正有好幾個人正在方便呢。
  等我輕鬆了,走回來時,一個德國人也 向我比劃著,意思是要找個地方放鬆放鬆。 我也順手一指。糟了,這不是讓人家外國 人以為我們中國人總是這樣不講衛生嗎? 去他的吧,人有三急,急起來要命,哪管那 麼多。這可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不 用出國留學,我也能明白這個道理,閣下 懂這個理嗎?

  舞廳裡的氣氛可是在不斷地隨著時 間的推移而急速地上升著,我不知道這個 晚上有多少老外在這裡,反正我認識的差 不多都到了。我們喝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 有時候啤酒放在窗台上也不知什麼時候被 人拿錯了,我們也將錯就錯,這要在平時 是絕不可能的,君不見有那麼一些留學生 帶著HIV到了中國,說不定哪天在無意的 接觸中,你就愛滋了。當然我是喜歡看《費 城》的,我知道我們不應對那群人持有偏 見,可是有時我們也認為自己的生存與安 全是最重要的不是嗎?除非我們瘋了。可 是那一夜我們確實瘋了──突然燈媳了,一 個淳厚的男低音從揚聲器裡傳出:
  “先生們,女士們,請點亮你們的蠟燭 和我一起倒數……”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兩、 一、一、一、一、一、一、一
……”

  聖誕節到了!我們不同膚色的年輕 人在一個百來十平米的大廳裡一同慶祝了 第一千九百九十五個聖誕節。我們同聲高 歌:“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I wish you a me rry
Christmas,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我對面的加納人博斯可向我做了一個鬼臉 後從嘴裡吐出一個長長的家伙,哇!可是 嚇我一跳。這是一個紙卷的長舌頭。我這 才發現很多人手裡拿著不同的小道具。還 有人帶著面具,熱鬧極了。
  我們幾個朋友擁抱在一起,我趁著汪 沒有注意一嘴吻到她的臉上,這個吻不長, 可讓我們倆互相望了半天,燭光下的她, 白白的臉泛著紅光,美麗極了。然後我們 互相擊掌祝賀,不管認識不認識,然後大 家又一個接一個地搭起了我們的“先行” 號列車,列車後來變成了大巴,再然後變 成了中巴,最後就只剩下面的了。

  歌舞中我們幾個走出了喧囂。來到 大街上,什麼也沒有,只有街燈在有氣無 力地表示這是冬天,這是一個沒有夜生活 的冬天!我高唱一句“Naolelalibiancovestina” 我以為是意大利語,實際上什麼也不是, 我記不住詞了。我們的女高音馬上出來:“ 東方的太陽就要出來,遠方青山披上衣裳, 你看那……”我們在北風中狂笑,笑這寂靜 是這樣的不能與我們的青春相配,可是狂 歌狂笑之後,我們還得面對這樣的現實: 離天亮至少還有四個小時!

  “走,到我的琴房去吧!”靜嫻這時 的一句話簡直就象冬天裡的一把火,“可 我的琴房裡只有一只五百瓦的電爐。”--“ 那太好了!”還有電爐,這可是我們意料之 外的事情。我們的要求確實不高。走到音 樂系的那一排房子的時候,靜嫻要我們肅 靜。我們沒說話,看著她打開了那一排平 房中的一間之後,五個人就擠進了那間排 了一架鋼琴之後就夠站幾個人的琴房了。 我們輕聲地說起話來。這時的主人是靜嫻。 她說:“系裡不準我們在琴房裡呆過晚十 點,”
  “這是為什麼?”
  “因為有不軌的行為在這個時間以後 發生。”她說話的口氣老成得一塌胡塗。
  “真的發生過嗎?”
  “能不發生嗎?”
  “音樂系的學生就是不錯,談戀愛的地 方都這麼有……”
  “有什麼?”
  “說不上來。”

  “漫漫長夜啊,來點什麼?”
  “唱歌吧。”
  “不行,附近有人住著呢。”
  “聊天。”
  “這個主意是最老的,也是最好的。我 們要充分地探討男女之間的問題,女士們 不反對吧。”
  “我們聽你們說。”
  “嗨,這可沒勁了不是,我們臥談已經 千百遍了,現在想交流一下。”
  “算了,你們就這麼一點趣味。”
  “我跟你們說一個笑話。上次我們上英 國文學課。我們那位講CockneyEnglish( 倫敦貧民區口音)的少壯,在黑板上抄了 一段,狄更生的小說片斷,大意是說,在夏 天的倫敦,泰晤士河裡漂著煙盒、火柴、和 亂七八糟的那種污物。”
  “這不好笑嘛。”
  “精採的部分出來了。少壯問:‘誰能 告訴我,這種污物是什麼?’”
  “是一種嗎?”
  “是一種。”
  “那不可能,河裡的污物多著哪。”
  “這不是跟你說嗎,原文我哪記那麼多, 反正有一點提示的。”
  “這我就不知該怎麼笑了。”
  這時我那哥兒幾個已經哈哈大笑起來 了。我大叫:“不許笑!你們再笑我就,我 就跟著傻笑了。”

  幾個人捂住了嘴,可兩位小姐仍是 不知就裡。
  “少壯有意找那位英語學得最好的小 姐,那女孩一米七的大個長得還過得去吧, 也是南京人,不過由於大一的一場情變, 好象一直以女強人的形象出現。不過這回 她用勁猜了十多種東西,也沒對。No 1, 這是我們班學得最好,也最深受某位教授 喜歡的男生。他也被叫起來回答問題,沒 得分,然後全班挨個兒來,誰也說不到點 子上來。老師不住地提示,這是夏天,這是 倫敦最浪漫的地方,這是十九世紀,這是 一篇反映愛情問題的,這跟男人和女人有 關……”
  “我猜到了,--是香水瓶。”
  “這與安全有關。”
  “是救生圈。”
  “恭喜你──答錯了!”
  “哼,那會是什麼呢?”
  老六急不可耐地喊了出來:“避孕套!”
  “你就不可以婉轉一點嗎?”
  我們哈哈大笑,兩位女士卻發火了。靜 嫻說:“你們該到外面涼快涼快去了。”

  “嗨,別這麼狠心嘛。這可是大文豪 寫的東西。這幾天我們老五在看《查特萊 夫人的情人》,讓他介紹一下心得怎麼樣?”
  小楊急忙把臉埋下去,看著地面,不好 意思地說:“沒什麼,我不過多學了一些單 詞,其它也不過是醫學英語而已。再有就 是那些平時說起來平凡得很的短語了。比 方說象Let me in等了。我說我們就不 能聊點什麼嗎?比方說基督教。你們明天, 啊不,天亮了去藥科大禮拜嗎?”
  “算了,別去了。我聽說有警察去過那 兒了,別為了學英語跟警察幹上了。”
  寂靜……

  天亮了,只是蒙蒙亮,也叫擦擦亮 吧。我們跑到校園裡遛達,轉轉,沒什麼地 方去,便走了出去。街邊的小店正在生火 我們便也湊過去烤火,在南京的一夜又過 去了,汪有些困了,她靠在我的身上,在我 的朋友們中間她並沒有掩飾什麼。我到今 天也不敢相信我們的分手竟會在某一天發 生。

  浪漫的時刻,就是一瞬,失去了,它 就飛遠了,再也看不到了。

  那個聖誕前夜發生的事情,就象在 昨天晚上,可是那份情感卻象是十多年前 的一般了。盡管我還能收到汪的信,汪的 照片,可是我所愛過的汪已經不在了。年 輕時候的心情竟會因為我們又融入了這個 中國的不得了的主流社會中而改變了許多。 放縱的感情也在這個講究別人怎麼看你的 社會裡勒住了。

  “喂,你的煎餅果子裡忘了放辣椒 醬。”
  記不得誰說了這句話……

  (劇終)

(1997.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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