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焦 ﹒
臉上塗了油彩 的殺人犯
羽毛是囀鳴的鳥兒
活人是夢中人
真實無法辨別--帕斯
我不停地在那只破舊的木頭箱子裡
翻找。一件皺巴巴的舊西裝懸到了馬糞紙
做的牆上,一條粉紅的領帶和幾雙破洞累
累的襪子覆蓋了我新近畫的一張《花兒和
生殖器》。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做著這一切。
後來,我的行動開始變得理性起來--我
竟然無法控制自身,這事多麼令人悲哀,
我把散落在各個角落的書籍按照類別精心
地壘了起來。它們最後形成了六個整齊的
長方體。我接著把每個長方體中的每一本
書按頁碼的多少從上到下排列,但當排完
了所有的書籍後,我開始把那些書籍又重
新排了一遍--這次是按照每本書倒數第
二頁的出版年份。
現在我面對著美術、哲學、醫療、書法、
棋牌和易容術六大類著作坐在床沿上,這
六堆書籍代表了我的六種愛好。多年來我
始終對它們束手無策--沒有書架或者書
櫃來安放它們。整理書籍成了我日常生活
的一部分,我每天花兩個小時分門別類,
然後用剩下的二十二個小時去弄亂它們。
我常常焦躁不安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有
時會於半夜的睡夢中驚醒,赤著腳在書堆
之間狹長的通道中飛奔。盡管房間的整齊
只是暫時的,但我並不因此而沮喪,一切
過程都是這樣,無論生活還是工作,在經
歷了枯燥而艱難的折騰之後,會出現一點
小小的安慰,但最終還是毫無結果可言。
三年前,我所深愛的一個女人死了,於
是一切便亂了套。我整天在房間裡翻找,
希望找到與她有某種聯系的事物,但什麼
也沒有,這個房間裡剩下的東西都屬於一
個名叫王郎的人,而我恰恰就是王郎。
那女人死於一次車禍,暗紅的血塗抹
在104國道線上。
上午九點,我開始練習中國式飛鏢。
我選了一支綠穗和一支黃穗的,把它們一
塊兒射出去。最後它們分別插在那件舊西
裝的兩側。我為自己的射擊水準感到高興,
這份情緒來得容易,因為事先我並不知道
目標在哪兒,或者說目標已被我巧妙地置
於過程之後了。這便是我苦心孤詣培養第
七種愛好--讓命中注定的一切佔據思想
的先入之見。接著我再次以極其瀟洒的姿
態捏住飛鏢尾部的圓環,隨後猛然朝那張
床撲去,在我的腹部觸著柔軟的床墊的一
瞬間,飛鏢脫手而出。現在這支紅色的打
在西裝右上方的口袋上,黑色的布料襯托
了它,鮮紅欲滴狀若玫瑰。我為什麼想擊
中這兒呢?--我這樣想著,反芻著剛才那
一撲之下的企圖。
六個小時後,一張題為《乳房和花朵》
的油畫出現在三星小區六樓的一個房間裡,
那個名叫王郎的我正穿著寬大的緇衣走下
樓梯。
李布屬於那種工作勤懇積極上進的
人,他那張麻臉似乎就是為配合他的性格
而泛出麻子的。
“知道我比你大三十歲嗎?我執教鞭那
會兒你還沒有出世呢。”
沒有別的什麼的話比這聽起來更令人
惡心了。李布總千百次地重復著這樣一種
連三歲稚兒也明白的事實。年長能代表什
麼?你祖父還大我一百歲呢,可是他早就
死了,這會兒還有誰知道他的名字呢?李
布房間的牆上貼滿了獎狀,形狀各式各樣,
甚至有印著毛主席語錄、畫著鐮刀和麥穗
的年代久遠的榮譽,模糊的日期前可見到“
革命委員會”字樣,由於它貼得很高,為
了看清它我用了兩張凳子和一張躺椅。大
約有三分之一的獎狀是最近幾年的,這就
沒什麼看頭了--在地攤上花兩毛五就可
買到。這些東西的表面布滿了小虫子,它
們不斷地在我眼皮地下蠕動著。
我常常坐在一張籐制的椅子上,以不
變的姿態忍受著他的絮絮叨叨。
“1968年你才兩歲吧。那年我在燕京
大學物理系任教……你知道教過大學再來
教中學那是什麼滋味?中學生是拘謹的、
幼稚的,他們的智力還沒有很好地得到開
發……你知道我是不讚成在中學裡開設美
術課的,塗塗抹抹會影響思維的嚴謹性和
延續性,當然,不開設美術課你就得改行,
這不用你操心的,組織上會給安排的……”
李布那黑紫色的嘴唇不停地運動著。由此
我甚至會想到一些哲學問題,在我收藏的
大量書籍中似乎有這樣一句話:世界是統
一的,物質是運動的,李布此時零碎不堪
的言語和滿臉蜂窩狀斑點的跳動是統一的。
我面對著窗戶作沉思狀,散光的兩眼
充滿了血絲,眼珠由微小的轉動漸漸趨向
於靜態,顯然它們在作著聚焦的努力--先
天的缺陷導致了它們無法成功。但它們畢
竟暫時脫離了當前的聲音環境,而在視網
膜上形成了一幅與李布和王郎都無關的圖
像:一扇扭曲變形的窗戶、大量色彩灰暗
的紙片和不斷重復著的“先進工作者”黑
體字。
繁雜的愛好和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在
我的肉體深處攪動。在這間沉悶的、充滿
霉味的房子裡,我、李布和一只若有若無
的貓構成了三塊固有的色調,而我們的語
言和思想則是調子過於低沉的混合色--
這也許僅僅是一幅布上油畫,在未來的日
子裡它將經過某一支神經質的畫筆而公之
於眾。
“……黨員……季風……馬路和豬蹄,人造
衛星在天上的日子……學習,學習,學習,
再學習……祖國……菜市場……低級趣味……
一個醫生的夜飯,基礎……霸權主義,蘇聯
的解體和共產主義……毛主席老人家……酒……
雨……九牛二虎之力……牙膏……泥土……成
就高於一切,零食和祖國花朵……西裝革履
的小青年……咸菜……喇叭褲……遙遠的祖國
邊疆……學習,再學習,學習,學習……母親……
穿開襠褲的女孩……自來水……夜來香飯店……
一塊肥皂和一條泥鰍……針線包……紐扣……
狐貍與小雞……華北平原,勝利油田,紅領
巾的故事,瑪麗和她的小羊羔……豆腐……
關於一個夏天涼快的晚上兩個頭戴草帽的
女子被殺案件的一些並不深思熟慮的想法……”
李布冗長的話語逐漸在骯臟的空氣裡
浮現出來。我終於變得無法承受,搖搖晃
晃地站了起來。我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
然後眼前便豁然開朗,低矮的門、綠色的
樹木、油膩的垃圾箱依次向我迎來,它們
因為沉悶的空氣和散漫的視線而變得面目
全非。“下次來玩呀”,李布這最後一句從
濃痰裡擠出的話立即變得異常遙遠。
王郎是一個很容易被人家忽略的人,
而不幸的是我恰恰作為王郎存在於這個世
界上。多年來我一直以美術教師的身份養
活自己,說實話我不喜歡這職業,過於零
碎而簡單的工作方式催人昏昏欲睡。
又一個星期六下午,李布那幹枯的
手橫陳在我的面前,失去了血色的嘴喋喋
不休地說:
“小王呀,我比你整整大三十呢,我執
教鞭那會兒你還未出世……”
我的腹部深處從那時開始顫抖。我想
李布這人是怎麼啦,他難道真以為王郎是
崇拜他的學問才不厭其煩地坐到那張籐椅
上的嗎?我和李布其實是根本不相幹的兩
個人,我們甚至連同事都不是--我任教的
的響嶺中學和李布的長江中學分別位於城
市的兩側。
這是個晦暗而悶熱的星期六下午,我
面前的牆壁深陷在光線的陰影之中,那些
光榮稱號只剩下了黯淡的輪廓,紙張剝蝕
的邊緣變得柔和了,整面牆看起來像是有
許多人體結石浮在那兒。漫射的光線從窗
戶那邊瀉入,李布的麻臉出現在它的邊緣,
隨著語言的節奏,他的頭部在前後擺動,
臉上的明暗不斷地變幻著。
我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牆角的一只馬桶、寫字台上一塊骯臟的肥
皂在我眼前不安地晃動。尿液的氣味幾十
年如一日地從馬桶的一個缺口中散發出來,
這些劣質的空氣腐蝕了西湖牌黑白電視機
的外殼--現在它鏽跡斑斑,像一只癩蛤蟆
臥在那兒。
“你對這樣的生活不感到厭煩嗎?”我
突然問。
他睜大了眼睛盯著我,臉上更顯得凹
凸不平了,顯然對我的一反常態有些吃驚。
然而他馬上就泛起了笑容:“年紀輕輕的,
問這些幹嗎?”
“這樣說來,你是厭倦了。”我向他逼
近了一步,那些麻子現在已佔據了整個視
網膜。
“毛主席說: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
太陽,要對生活充滿信心……事物是發展的,
變化的,新事物層出不窮,生活的意義正
在一層一層地展開……”
“第一個跟你上床的是你的妻子嗎?”
我打斷了他。
他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抹色彩,但他
依然在努力克制:“請別問這些無聊的問
題。”
“最後一個問題,你的妻子已死了八年,
至今你還愛她嗎?”
這時我已站到了他的背後,從口袋裡
掏出了一支紅色飛鏢。
劇烈的痛楚通過那雙外形尋常的眼睛
傳遞出來--眼眶傾斜,淚水閃動在稀疏的
睫毛間,驚恐的眼帘持續地顫抖著。一種
難以察覺的紫灰色從李布的頸部升起,迅
速覆蓋了那張醜陋的臉。
他兩手亂舞,企圖從椅子上站起來,但
他顯然是沒有還手的能力了,他有氣無力
地說:“我執教鞭……你還沒有出世呢”,口
中緊接著吐出了一串散發著奇臭的白沫。
我打量了一眼這逐漸平靜下去的房間,我
發現我那眼睛的散光程度顯然又加深了:
窗戶幾乎成了橢圓形,李布腫脹的臉和那
台黑白電視機分別彎向兩邊,所有的事物
都在極力繃緊這下午三點鐘的光線。
在此之前,那支飛鏢已透過鬆弛的皮
下組織和肋骨的間隙到達了腎臟,這是它
多年來一直想做的事。
從1996年春天開始,那個叫王郎
的我一直無所事事,心情跟六樓的那個房
間一樣雜亂無章。四處散落的襪子和短褲
與一些畫得極為糟糕的油畫粘連在一起。
那天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間逗留了幾分
鐘,我翻出那張《花兒和生殖器》,從上面
扯下三只襪子,與牆上的那件刀痕累累的
西服一起塞入了一只牛布包。我萎靡不振
地走下樓梯,頭腦一片空白。
“這麼說你是殺了人了?”那警察是
個厚嘴唇。
“沒錯。”我說。
“都殺了些誰呀?”旁邊的那家伙臉色
紅潤,顯然是個新手。他斜靠著牆壁站著,
發黃的指頭夾著一支香煙。這面牆上還有
一件事物,那是一本96年的明星掛歷,一
個四十歲模樣的女人肆無忌憚地半裸著。
“就一個,他叫李布。”我有點不耐煩
了,向他們指指身上的血跡。
這時,又進來了一個小白臉,他看見我
說:“這不是電視上見過的畫家先生嗎?衣
服都給顏料弄得像尿布似的,怎不叫老婆
洗一洗?”
尖銳的笑聲分成三個層次刺入了我的
耳膜:那鋒利光滑無孔不入的來自厚嘴唇,
而邊緣鋸齒狀的一定是那個新來者發出的,
小白臉的笑聲則像是一種動物的哭泣。
那發出鋸齒狀聲音的家伙舉起了一只
手指,把它放在那個裸體明星的乳頭上摩
挲著:“畫家先生,血是這種顏色嗎?”
一刻鐘後,我被趕出了警察局。
我回到了房間,取出一本《國際間諜喬
裝100法》,在書的扉頁飛快地寫道:
“我們幾乎不可能從十碼以外的地方
射中牆上的某個小洞。也就是說,永遠無
法畫出理想中的那幅畫。唯一的可能就是
讓那支該死的畫筆像飛鏢那樣飛行,而最
終完成的作品必定與作者無關。目標總是
被後置,各種色彩流淌在人類誕生之前,
它安靜地守候在歲月的風霜之中,等待著
二十世紀那支飛行的畫筆。”
1996年的夏天,幾個荷槍實彈的
人沖進了王郎的房間。他們在六層樓梯上
爬得氣喘吁吁。在房門闖開的一剎那,漫
天的紙屑飛了起來--王郎的六大類書籍
以碎片的狀態分散在空盪盪的房間裡,詞
語和詞語重新組合,醫學、繪畫、易容術以
奇異的方式混合在一起,一個美術詞匯之
後跟了個科技名詞,而接在“機器”這個詞
後面的,竟是“子宮”或“尼羅河晚間景色”,
它們在不同的門類之間跳躍盤旋,所提供
的線索令衣冠整潔的警察們束手無策。
有個警察注意到四壁貼滿了舊報紙,
他開始不緊不慢地瀏覽那些過時的內容--
這樣就可避免再次被那些詞語引入歧途了,
他津津有味地看完了五年前一則招收女演
員的啟事和一篇關於比基尼質量的報告,
然後他掀開了那張掛得歪歪斜斜的《乳房
和花朵》--半張明星的臉孔被它擋住了。
他的視力很不錯,在傍晚六點鐘左右的室
內終於看到了這樣一則三年前的新聞:
我縣第一例腎臟移植獲得成功
(本報訊)前天下午四點鐘左右,在104
國道線鳳山地段發生了一起車禍,受害者
是個青年女子,在被送至醫院的途中死亡
。事有湊巧,我縣模范教師李布因腎臟壞
死而生命垂危,征得女子家屬同意以後,
在人民醫院張大夫的主持下進行了腎臟移
植。目前患者情況良好,腎功能的恢復指
日可待……
“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可真多。”他嘀
咕了一句。
與此同時,那個嘴唇肥大的警察正把
臉貼在窗戶上往外張望,由於玻璃上塗了
許多顏料,他的目光一下子找不到焦點--
街上花花綠綠顏色和眼前的混合在一起,
他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物。他的兩只
手在褲管兩旁猶豫了一下,忽然提高到了
胸前的位置,一根已生鏽的插銷被它們撥
弄得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那扇窗戶終於被
打開了,人群的喧嘩和傍晚的陽光一同湧
了進來。由於俯視的緣故,大街上的那些
女人無一例外地撅著屁股,這使得她們看
起來分外妖嬈,而相比之下,大多數男人
看上去病懨懨的。過了一會,他看見街上
走過了一個京劇演員,臉上用油彩塗成了
醜角模樣,這使得他(她)從一望無際的人
群中凸現出來。他想:這人是不是兇手呢?
但他只是想想而已,他踮著腳尖,那把
別得過高的五四式手槍頂在腋下,弄得他
極不舒服。
1998年我又回到了那個房間,我
打開門,看見牆上布滿了蜘蛛網和動物的
大便。我的兩腳在門口猶豫了一會,最終
還是牽引著那已變得十分肥胖的身子進入
了這個舊日的居所。當亮的皮鞋踏入厚
厚的浮塵時,揚起了一陣灰色的煙霧,這
些由書籍和日記變成的塵埃紛紛揚揚,將
那個不再叫王郎的人包圍了起來--為徹
底地脫離那段歲月,他改變了一切,包括
名字、愛好和語言,而先進的醫療技術也
使得他的兩眼不再散光。他面無表情地站
在那裡,暗淡的目光從這面牆漂移到另一
面牆上。一支深藍色的飛鏢逐漸從背景中
浮現出來,它那精巧的尾巴在塵土中微微
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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